【原文】
[经]
十有六年春〔1〕,王正月己卯,卫世子蒯聩自戚入于卫。
卫侯辄来奔〔2〕。
二月,卫子还成出奔宋〔3〕。
夏四月己丑,孔丘卒。
【注释】
〔1〕十有六年:公元前479年。
〔2〕卫侯辄:卫出公。
〔3〕子还成:即司徒瞒成。
【原文】
[传]
十六年春,瞒成、褚师比出奔宋。
卫侯使鄢武子告于周〔1〕,曰:“蒯聩得罪于君父君母,逋窜于晋。晋以王室之故,不弃兄弟,置诸河上〔2〕。天诱其衷,获嗣守封焉。使下臣肸敢告执事。”王使单平公对曰:“肸以嘉命来告余一人。往谓叔父,余嘉乃成世〔3〕,复尔禄次,敬之哉!方天之休〔4〕,弗敬弗休,悔其可追?”
【注释】
〔1〕鄢武子:卫大夫,名肸。
〔2〕河上:指戚邑。
〔3〕成世:杜注:“继父之世。”
〔4〕方:有之。休:赐。
【原文】
夏四月己丑,孔丘卒。公诔之曰:“旻天不吊〔1〕,不慭遗一老〔2〕。俾屏余一人以在位〔3〕,茕茕余在疚。呜呼哀哉!尼父,无自律〔4〕。”子赣曰:“君其不没于鲁乎!夫子之言曰:‘礼失则昏,名失则愆。’失志为昏,失所为愆。生不能用,死而诔之,非礼也。称一人,非名也。君两失之。”
【注释】
〔1〕不吊:不善。
〔2〕慭:暂且。
〔3〕屏:扞蔽。
〔4〕杜注:“律,法也。言丧尼父,无以自为法。”
【原文】
六月,卫侯饮孔悝酒于平阳〔1〕,重酬之,大夫皆有纳焉〔2〕。醉而送之,夜半而遣之。载伯姬于平阳而行,及西门〔3〕,使贰车反祏于西圃〔4〕。子伯季子初为孔氏臣,新登于公〔5〕,请追之,遇载祏者,杀而乘其车。许公为反祏,遇之,曰:“与不仁人争,明无不胜〔6〕。”必使先射,射三发,皆远许为。许为射之,殪。或以其车从,得祏于橐中。孔悝出奔宋。
【注释】
〔1〕平阳:在今河南滑县东南。
〔2〕纳:赏赐财物。
〔3〕西门:平阳西门。
〔4〕杜注:“使副车还取庙主。西圃,孔氏庙所在。祏,藏主石函。”
〔5〕登于公:为朝臣。
〔6〕杜注:“不仁人,谓子伯季子也。明无不胜,言必胜。”
【原文】
楚大子建之遇谗也,自城父奔宋〔1〕。又辟华氏之乱于郑〔2〕,郑人甚善之。又适晋,与晋人谋袭郑,乃求复焉。郑人复之如初。晋人使谍于子木〔3〕,请行而期焉。子木暴虐于其私邑,邑人诉之。郑人省之〔4〕,得晋谍焉,遂杀子木。其子曰胜,在吴。子西欲召之。叶公曰〔5〕:“吾闻胜也诈而乱,无乃害乎?”子西曰:“吾闻胜也信而勇,不为不利,舍诸边竟,使卫藩焉。”叶公曰:“周仁之谓信〔6〕,率义之谓勇〔7〕。吾闻胜也好复言〔8〕,而求死士,殆有私乎?复言,非信也。期死,非勇也。子必悔之。”弗从。召之使处吴竟,为白公。请伐郑,子西曰:“楚未节也〔9〕。不然,吾不忘也。”他日,又请,许之,未起师。晋人伐郑,楚救之,与之盟。胜怒,曰:“郑人在此〔10〕,仇不远矣。”胜自厉剑,子期之子平见之,曰:“王孙何自厉也?”曰:“胜以直闻,不告女,庸为直乎?将以杀尔父。”平以告子西。子西曰:“胜如卵,余翼而长之。楚国第〔11〕,我死,令尹、司马,非胜而谁?”胜闻之,曰:“令尹之狂也,得死,乃非我。”子西不悛〔12〕。胜谓石乞曰〔13〕:“王与二卿士〔14〕,皆五百人当之〔15〕,则可矣。”乞曰:“不可得也。”曰:“市南有熊宜僚者,若得之,可以当五百人矣。”乃从白公而见之,与之言,说。告之故,辞。承之以剑,不动。胜曰:“不为利谄,不为威惕,不泄人言以求媚者,去之。”
【注释】
〔1〕事在昭公十九年。
〔2〕事在昭公二十年。
〔3〕子木:即太子建。
〔4〕省:调查。
〔5〕叶公:沈诸梁,字子高。
〔6〕周:密合。
〔7〕率:遵循。
〔8〕复言:实行诺言。
〔9〕节:合乎法度。
〔10〕杜注:“比子西于郑人。”
〔11〕第:用士的次序。
〔12〕悛:觉。
〔13〕石乞:胜之徒。
〔14〕二卿士:子西、子期。
〔15〕皆:共。
【原文】
吴人伐慎〔1〕,白公败之。请以战备献〔2〕,许之,遂作乱。秋七月,杀子西、子期于朝,而劫惠王。子西以袂掩面而死。子期曰:“昔者吾以力事君,不可以弗终。”抉豫章以杀人而后死〔3〕。石乞曰:“焚库弑王,不然不济。”白公曰:“不可。弑王不祥,焚库无聚,将何以守矣?”乞曰:“有楚国而治其民,以敬事神,可以得祥,且有聚矣,何患?”弗从。叶公在蔡,方城之外皆曰:“可以入矣。”子高曰:“吾闻之,以险侥幸者,其求无餍,偏重必离〔4〕。”闻其杀齐管修也而后入〔5〕。
【注释】
〔1〕慎:在今安徽颍上县北。
〔2〕战备:缴获的武器、盔甲等。
〔3〕抉:拔起。豫章:樟木。
〔4〕偏重:不公平。
〔5〕齐管修:齐管仲之后,楚贤大夫。
【原文】
白公欲以子闾为王〔1〕。子闾不可,遂劫以兵。子闾曰:“王孙若安靖楚国,匡正王室,而后庇焉,启之愿也,敢不听从。若将专利以倾王室,不顾楚国,有死不能。”遂杀之,而以王如高府〔2〕,石乞尹门。圉公阳穴宫〔3〕,负王以如昭夫人之宫。叶公亦至,及北门,或遇之,曰:“君胡不胄?国人望君如望慈父母焉。盗贼之矢若伤君,是绝民望也。若之何不胄?”乃胄而进。又遇一人曰:“君胡胄?国人望君如望岁焉,日日以几〔4〕。若见君面,是得艾也〔5〕。民知不死,其亦夫有奋心。犹将旌君以徇于国〔6〕,而又掩面以绝民望〔7〕,不亦甚乎?”乃免胄而进。遇箴尹固,帅其属将与白公。子高曰:“微二子者〔8〕,楚不国矣。弃德从贼,其可保乎?”乃从叶公。使与国人以攻白公。白公奔山而缢,其徒微之〔9〕。生拘石乞而问白公之死焉〔10〕,对曰:“余知其死所,而长者使余勿言〔11〕。”曰:“不言将烹。”乞曰:“此事克则为卿,不克则烹,固其所也,何害?”乃烹石乞。王孙燕奔頯黄氏〔12〕。沈诸梁兼二事〔13〕,国宁,乃使宁为令尹〔14〕,使宽为司马〔15〕,而老于叶。
【注释】
〔1〕子闾:平王子启。
〔2〕杜注:“高府,楚别府。”
〔3〕圉公阳:楚大夫。
〔4〕几:同“冀”。
〔5〕艾:安。
〔6〕旌:表。
〔7〕掩面:头盔两旁将面遮住。
〔8〕二子:指子西、子期。
〔9〕微:藏匿。
〔10〕死:尸体。
〔11〕长者:指白公。
〔12〕王孙燕:白公胜之弟。頯(kuí)黄氏:吴地,或谓在今安徽宣城县。
〔13〕二事:指令尹、司马。
〔14〕宁:子西之子子国。
〔15〕宽:子期之子。
【原文】
卫侯占梦,嬖人求酒于大叔僖子〔1〕,不得,与卜人比而告公曰:“君有大臣在西南隅〔2〕,弗去,惧害。”乃逐大叔遗,遗奔晋。卫侯谓浑良夫曰:“吾继先君而不得其器〔3〕,若之何?”良夫代执火者而言〔4〕,曰:“疾与亡君,皆君之子也。召之而择材焉可也。若不材,器可得也。”竖告大子〔5〕。大子使五人舆豭从己,劫公而强盟之〔6〕,且请杀良夫。公曰:“其盟免三死。”曰:“请三之后,有罪杀之。”公曰:“诺哉!”
【注释】
〔1〕大叔僖子:太叔遗。
〔2〕西南隅:太叔所居地。
〔3〕杜注:“国之宝器,辄皆将去。”
〔4〕代执火者:因商密事,所以屏除在旁执火烛者,自己代替他。
〔5〕大子:太子疾。
〔6〕杜注:“盟求必立己。”
【翻译】
[经]
十六年春,周历正月己卯,卫太子蒯聩从戚邑进入卫都。
卫出公辄逃来我国。
二月,卫子还成出逃到宋国。
夏四月己丑,孔丘去世。
[传]
十六年春,瞒成、褚师比出逃到宋国。
卫庄公派鄢武子向周朝报告,说:“蒯聩得罪了君父君母,逃窜到晋国。晋国因为王室的缘故,不抛弃兄弟,把我安置在黄河边。上天体谅我的内心,得以继承守卫封地,派下臣肸谨向执事报告。”周敬王派单平公回答说:“肸把好消息来报告我,回去后对叔父说,我赞赏你继承先世,恢复你的禄位,你要恭敬啊!恭敬才能得到上天的赏赐,不恭敬就得不到上天的赏赐,那时后悔怎么来得及?”
夏四月己丑,孔丘去世。哀公作诔文说:“上天不肯发慈悲,不肯暂时留下这国老;让他捍卫保护我牢居君位,使我孤苦伶仃受煎熬。呜呼哀哉尼父啊,失去榜样我愁难消。”子赣说:“君王恐怕不能在鲁国得到善终吧!夫子的话这样说:‘失去了礼就昏昧,失去了名就出错。’丧失志气就是昏昧,丧失了名分就是过错。他活着时不能用他,死了作诔文哀悼他,这是不合乎礼的。自称为‘一人’,这是不合于名的。君王两者都丧失了。”
六月,卫庄公在平阳请孔悝饮酒,重重地酬劳他,大夫们都有所赏赐。把孔悝灌醉了送他走,半夜里就令他上路。孔悝用车载上伯姬从平阳出发,到了西门,派副车回到西圃去取宗庙神主。子伯季子原先是孔氏的家臣,新近被任命为朝臣,请求追击孔悝,路上碰到了运神主的车,杀了驾车人,乘上了那辆车。许公为去迎接装神主的车,遇见子伯季子,说:“与不仁的人争斗,肯定战无不胜。”坚持让子伯季子先射,子伯季子射了三箭,都偏离许公为很远。许公为一箭射去,把子伯季子射死。有人乘上子伯季子的车跟着许公为,在车上的袋子里找到了神主。孔悝出逃到宋国。
楚太子建遭到诬陷时,从城父逃到宋国。又避宋华氏之乱逃到郑国,郑国人很优待他。他又去了晋国,与晋国人同谋袭击郑国,为此要求回到郑国,郑国人如同当初一样对待他。晋国人派间谍到太子建那儿,办完事将回国并且约定袭击郑国的日期。太子建在他的封邑中残暴虐待人民,封邑中的人揭发他,郑国人对他审查,抓住了晋国的间谍,就杀了太子建。太子建的儿子叫胜,在吴国。子西想召他回国。叶公说:“我听说胜狡诈而好作乱,恐怕会有祸害吧?”子西说:“我听说胜讲信用而勇敢,不做没有利的事,让他住在边境上,让他捍卫国境。”叶公说:“密合仁称为信用,遵循义称为勇敢。我听说胜喜欢实践诺言,而寻求不怕死的人,恐怕存有私心吧?只是实践诺言,称不上信用。敢于死,称不上勇敢。你一定会后悔这样做。”子西不肯听从。召胜回国,让他居住在靠近吴国的边境上,任命他为白公。胜请求攻打郑国,子西说:“楚国还没顺合法度,不是这样的话,我是不会忘记的。”过了些日子,胜又请求,子西答应了,尚未发兵。晋国人攻打郑国,楚国援救郑国,与郑国结盟。胜发怒,说:“郑国人就在这里,仇人离我不远。”胜自己磨剑,子期的儿子平见到了,说:“王孙为什么自己磨剑?”胜说:“胜以直爽著名,不告诉你,怎么称得上直爽呢?我准备用这剑杀死你父亲。”平告诉了子西。子西说:“胜如同卵,是我用翅膀遮蔽他使他长大。按楚国升官次序,我死了,令尹、司马,不是胜还有谁?”胜听说后,说:“令尹太狂妄了,他能善终,我就不是我。”子西仍不觉察。胜对石乞说:“王和二位卿士,共有五百个人对付,就行了。”石乞说:“没法找到五百个人。”又说:“市南有个熊宜僚,如果能得到他,可以相当于五百个人。”石乞就跟着白公去见熊宜僚,与他攀谈,十分投机。石乞把找他的原因告诉熊宜僚,熊宜僚拒绝了。把剑放在他脖子上,他不动心。胜说:“不为利所引诱,不为威所屈服,不泄漏别人的话去讨好人,这样的人还是让他走吧。”
吴国人攻打慎地,胜打败了他们。请求入都奉献战利品,楚惠王同意了,他便乘机发起叛乱。秋七月,在朝廷上杀死了子西、子期,而劫持了楚惠王。子西用衣袖遮着脸而死去。子期说:“过去我以勇力事奉君王,不可以有始无终。”拔了棵樟树打死了敌人而后被杀死。石乞说:“焚烧库房、杀死君王,不然的话事情不会成功。”胜说:“不行。杀死君王不吉利,焚烧库房就没有了财物,打算用什么来守国?”石乞说:“有了楚国而治理人民,用恭敬来事奉神明,可以得到吉利,同时也会有财物,担心什么?”胜不肯听从。叶公在蔡地,方城之外的人都说:“可以进都平乱了。”叶公说:“我听说,通过冒险侥幸取胜的人,他的欲望没有满足的时候,办事不公平人民一定会叛离。”听到胜杀了齐管修后就进兵都城。
胜想要让子闾为楚王,子闾不答应,就用武力劫持他。子闾说:“王孙如果安定楚国,整顿王室,然后对我加以庇护,这是我的愿望,我怎么敢不听从。如果打算专谋私利来倾覆王室,不顾及楚国,我宁死不从。”胜于是把他杀了,而带着楚惠王去高府,派石乞把守宫门。圉公阳在宫墙上挖了个洞,背着楚惠王去了昭夫人的宫中。叶公也赶到了,到达北门,有人遇见他,说:“您为什么不戴头盔?国人盼望你就像盼望慈祥的父母一样。盗贼的箭如果伤害了您,就是断绝了人民的希望了。您为什么不戴头盔?”叶公于是戴上头盔前进。又遇上一个人说:“您为什么戴上头盔?国人盼望您就像盼望有个好年成一样,天天等待着。如果见到您的面,就会安心了。人民知道能够免除死亡,人人就会都有奋战之心,还准备打着您的旗号在国内传示号召,但是您又把脸遮起来以断绝人民的希望,不是太过分了吗?”叶公于是脱下头盔前进。路上碰到了箴尹固,他带着部下准备去帮助胜。叶公说:“如果没有子西、子期二人,楚国就不存在了。抛弃有德行的人而跟随盗贼,难道能得到保障吗?”箴尹固于是跟随叶公。叶公派他与国人一起进攻胜,胜逃到山里上吊自杀,他的手下把他的尸体藏了起来。叶公活捉了石乞向他盘问胜的尸体所在,石乞回答说:“我知道他尸体在哪儿,但是胜让我不要说出去。”叶公说:“不说就把你煮死。”石乞说:“这样的事成功了就做卿,不成功就被煮死,本来就应该得到这样的下场,有什么关系?”于是把石乞煮死。王孙燕逃亡到頯黄氏。叶公便身任令尹、司马二职,国家安定后,就任命宁为令尹,任命宽为司马,自己退休到叶地养老。
卫庄公占梦,他的宠臣向太叔僖子讨酒,太叔僖子不给,他就与卜人串通一气,对卫庄公说:“君王有个住在西南角的大臣,不赶走他,恐怕有危害。”于是驱逐太叔僖子,太叔僖子逃往晋国。卫庄公对浑良夫说:“我继承先君却得不到他的宝器,怎么办?”良夫屏除在旁执火烛的人自己代他举火烛,然后说:“太子疾与逃亡的国君,都是君王的儿子。召逃亡的国君回来,再择才确定继承人,这就行了。如果得不到有才能的人,至少宝器也就得到了。”小仆报告了太子疾。太子派五个人装上公猪跟着自己,劫持了卫庄公强迫他订立盟誓,并且要求杀死浑良夫。庄公说:“和他订的盟誓是免除他三次死罪。”太子说:“请在三次之后,有罪就杀了他。”庄公说:“好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