左传

《左传》全称《左氏春秋》或《春秋左氏传》,是中华古籍中辉炳千秋的重要文献。《左传》起于隐公元年,止于哀公二十七年,有无经之传十一年。它详细地记载了这一时期各国的重大事件与重要人物的生平行事,它不仅是一部经书,又是一部史书,更是一部杰出的文学作品。
昭公十六年
【原文】
 
[经]
 
十有六年春〔1〕,齐侯伐徐〔2〕。
 
楚子诱戎蛮子杀之〔3〕。
 
夏,公至自晋。
 
秋八月己亥,晋侯夷卒。
 
九月,大雩。
 
季孙意如如晋。
 
冬十月,葬晋昭公。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十有六年:公元前526年。
〔2〕齐侯:齐景公。
〔3〕楚子:楚平王。戎蛮:地在今河南汝阳县东南一带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[传]
 
十六年春,王正月,公在晋,晋人止公,不书,讳之也。
 
齐侯伐徐。楚子闻蛮氏之乱也,与蛮子之无质也〔1〕,使然丹诱戎蛮子嘉杀之,遂取蛮氏。既而复立其子焉,礼也〔2〕。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质:信用。
〔2〕以上文字,诸家以为“齐侯伐徐”当置“二月丙申”下,楚子一事,当在“其是之谓乎”后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二月丙申,齐师至于蒲隧〔1〕。徐人行成。徐子及郯人、莒人会齐侯,盟于蒲隧,赂以甲父之鼎〔2〕。叔孙昭子曰:“诸侯之无伯,害哉!齐君之无道也,兴师而伐远方,会之有成而还,莫之亢也〔3〕,无伯也夫。《诗》曰:‘宗周既灭,靡所止戾。正大夫离居,莫知我肄〔4〕。’其是之谓乎!”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蒲隧:在今江苏睢宁县西南。
〔2〕甲父:古国名,在山东金乡县。
〔3〕亢:抗御。
〔4〕所引诗见《诗·小雅·雨无正》。“宗周”今本作“周宗”。戾,安。肄,劳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三月,晋韩起聘于郑,郑伯享之。子产戒曰:“荀有位于朝,无有不共恪〔1〕。”孔张后至〔2〕,立于客间。执政御之〔3〕,适客后。又御之,适县间〔4〕。客从而笑之。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共恪:恭敬。
〔2〕孔张:公孙申,字子张,子孔之孙。
〔3〕御:阻止。
〔4〕县:钟磬等县乐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事毕,富子谏曰〔1〕:“夫大国之人,不可不慎也,几为之笑而不陵我〔2〕?我皆有礼,夫犹鄙我。国而无礼,何以求荣?孔张失位,吾子之耻也。”子产怒曰:“发命之不衷〔3〕,出令之不信,刑之颇类〔4〕,狱之放纷〔5〕,会朝之不敬,使命之不听,取陵于大国,罢民而无功,罪及而弗知,侨之耻也。孔张,君之昆孙、子孔之后也〔6〕,执政之嗣也。为嗣大夫,承命以使,周于诸侯,国人所尊,诸侯所知。立于朝而祀于家,有禄于国〔7〕,有赋于军〔8〕,丧祭有职,受脤归脤〔9〕,其祭在庙,已有著位〔10〕,在位数世,世守其业,而忘其所,侨焉得耻之?辟邪之人而皆及执政,是先王无刑罚也。子宁以他规我。”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富子:杜注:“富子,郑大夫,谏子产也。”
〔2〕几:岂。
〔3〕衷:当。
〔4〕颇类:偏颇不顺。
〔5〕放纷:放纵纷乱。
〔6〕子孔:为郑襄公之兄。
〔7〕有禄于国:受到国家的爵禄封邑。
〔8〕赋:指大夫采邑所应出的军赋,即战士、军器等。
〔9〕脹:祭肉。诸侯祭社,赐大夫以祭肉,大夫祭社,献祭肉与国君。
〔10〕著位:即规定的位置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宣子有环,有一在郑商。宣子谒诸郑伯,子产弗与,曰:“非官府之守器也,寡君不知。”子大叔、子羽谓子产曰:“韩子亦无几求,晋国亦未可以贰。晋国、韩子,不可偷也〔1〕。若属有谗人交斗其间〔2〕,鬼神而助之,以兴其凶怒,悔之何及?吾子何爱于一环,其以取憎于大国也,盍求而与之?”子产曰:“吾非偷晋而有二心,将终事之,是以弗与,忠信故也。侨闻君子非无贿之难,立而无令名之患。侨闻为国非不能事大字小之难〔3〕,无礼以定其位之患。夫大国之人,令于小国,而皆获其求,将何以给之?一共一否,为罪滋大。大国之求,无礼以斥之〔4〕,何餍之有?吾且为鄙邑,则失位矣。若韩子奉命以使,而求玉焉,贪淫甚矣,独非罪乎?出一玉以起二罪,吾又失位,韩子成贪,将焉用之?且吾以玉贾罪,不亦锐乎〔5〕?”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偷:随意怠慢。
〔2〕属:恰逢。交斗:挑拨。
〔3〕字:养育抚爱。
〔4〕斥:驳回。
〔5〕锐:细小。引申为无价值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韩子买诸贾人,既成贾矣〔1〕,商人曰:“必告君大夫〔2〕。”韩子请诸子产曰:“日起请夫环,执政弗义,弗敢复也。今买诸商人,商人曰,必以闻,敢以为请。”子产对曰:“昔我先君桓公,与商人皆出自周。庸次比耦〔3〕,以艾杀此地〔4〕,斩之蓬蒿藜藋〔5〕,而共处之。世有盟誓,以相信也,曰:‘尔无我叛,我毋强贾,毋或匄夺。尔有利市宝贿〔6〕,我勿与知。’恃此质誓〔7〕,故能相保,以至于今。今吾子以好来辱,而谓敝邑强夺商人,是教敝邑背盟誓也,毋乃不可乎!吾子得玉而失诸侯,必不为也。若大国令,而共无艺〔8〕,郑,鄙邑也,亦弗为也。侨若献玉,不知所成〔9〕,敢私布之。”韩子辞玉,曰:“起不敏,敢求玉以徼二罪?敢辞之。”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成贾:成交。
〔2〕君大夫:国君、执政。
〔3〕庸次:按次序。比耦:一对对地配合耕种。
〔4〕艾(yì)杀:割草伐木。指整治土地。
〔5〕蓬蒿藜藋(diáo):均为野草。
〔6〕利市:买卖获得利润。
〔7〕质誓:有信用的誓言。
〔8〕无艺:没有标准、限度。
〔9〕成:好处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夏四月,郑六卿饯宣子于郊。宣子曰:“二三君子请皆赋,起亦以知郑志。”子齹赋《野有蔓草》〔1〕。宣子曰:“孺子善哉〔2〕,吾有望矣。”子产赋郑之《羔裘》〔3〕。宣子曰:“起不堪也。”子大叔赋《褰裳》〔4〕。宣子曰:“起在此,敢勤子至于他人乎〔5〕?”子大叔拜。宣子曰:“善哉,子之言是。不有是事,其能终乎?”子游赋《风雨》〔6〕,子旗赋《有女同车》〔7〕,子柳赋《萚兮》〔8〕。宣子喜曰:“郑其庶乎!二三君子以君命贶起,赋不出郑志,皆昵燕好也〔9〕。二三君子数世之主也,可以无惧矣。”宣子皆献马焉,而赋《我将》〔10〕。子产拜,使五卿皆拜,曰:“吾子靖乱,敢不拜德?”宣子私觐于子产以玉与马,曰:“子命起舍夫玉,是赐我玉而免吾死也,敢不藉手以拜〔11〕?”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子齹(cē):子皮之子公子婴齐。野有蔓草:《诗·郑风》篇名,取其中“邂逅相遇,适我愿兮”句。
〔2〕孺子:子皮死未过三年,故称其为孺子。
〔3〕羔裘:《诗·郑风》篇名,以其中“彼其之子,舍命不渝”、“彼其之子,邦之司直”、“彼其之子,邦之彦兮”等句赞美韩宣子。
〔4〕褰裳:《诗·郑风》篇名。取其中“子惠思我,褰裳涉溱。子不我思,岂无他人”句,言宣子思己,将有撩起裙子渡过郑国的溱水之举。如不思己,便会去他人处。
〔5〕勤:劳。
〔6〕子游:驷带之子驷偃。风雨:《诗·郑风》篇名。取“既见君子,云胡不夷”句。
〔7〕子旗:公孙段之子丰施。有女同车:《诗·郑风》篇名。取“洵美且都”句,爱乐宣子之志。
〔8〕子柳:印段之子印癸。萚兮:《诗·郑风》篇名。取“倡予和女”句,言宣子倡,自己将和而从之。
〔9〕昵:亲。
〔10〕我将:《诗·周颂》篇名。杜注:“取其‘日靖四方,我其夙夜,畏天之威’,言志在靖乱,畏惧天威。”
〔11〕藉手:借手中的赠品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公至自晋。子服昭伯语季平子曰〔1〕:“晋之公室,其将遂卑矣。君幼弱,六卿强而奢傲,将因是以习。习实为常,能无卑乎?”平子曰:“尔幼,恶识国?”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子服昭伯:杜注:“昭伯,惠伯之子子服回也。随公从晋还。”
 
 
【原文】
 
秋八月,晋昭公卒。
 
九月,大雩,旱也。
 
郑大旱,使屠击、祝款、竖柎有事于桑山〔1〕。斩其木,不雨。子产曰:“有事于山,蓺山林也〔2〕,而斩其木,其罪大矣。”夺之官邑。
 
冬十月,季平子如晋葬昭公。平子曰:“子服回之言犹信,子服氏有子哉!”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桑山:不详。
〔2〕蓺:养护使繁殖。
 
【翻译】
 
[经]
 
十六年春,齐景公攻打徐国。
 
楚平王诱骗戎蛮子,把他杀了。
 
夏,昭公从晋国回来。
 
秋八月己亥,晋昭公夷去世。
 
九月,举行求雨的雩祭。
 
季孙意如去晋国。
 
冬十月,安葬晋昭公。
 
[传]
 
十六年春,周历正月,昭公在晋国,是由于晋国人扣留昭公,《春秋》不记载,是避讳。
 
齐景公攻打徐国。楚平王听说蛮氏发生内乱与蛮子不讲信用,派然丹诱骗戎蛮子嘉,把他杀了,接着占领了蛮氏。不久又重新立了他的儿子,这是合乎礼的。
 
二月丙申,齐军到达蒲隧。徐国人求和。徐子与郯国人、莒国人与齐景公相会,在蒲隧结盟,送上甲父之鼎为礼物。叔孙昭子说:“诸侯没有盟主,危害真大!齐君无道,起兵攻打远方国家,会见他们,签订了盟约后回国,没有人能抗御他,这是没有盟主的缘故啊!《诗》说:‘周朝已经渐衰亡,要想栖身没地方。执政大夫都逃散,有谁知我操劳忙。’说的就是这情况吧!”
 
三月,晋韩起去郑国聘问,郑定公设享礼款待他。子产告诫大家说:“只要在朝廷上有位子的官员,不要做出不恭敬的事。”孔张迟到了,去站在宾客中间。主持典礼的人阻止他,他退到宾客后面。主持典礼的人又阻止他,他只好站在悬挂的钟磬间。宾客因此而嘲笑他。
 
享礼结束后,富子劝谏说:“对大国的人,不能够不谨慎,难道说被他们嘲笑了他们不会欺负我们?我们全都对他们有礼,他们尚且鄙视我们。作为一个国家如果无礼,如何求得光荣?孔张没站在他应站的位置上,这是您的耻辱。”子产发怒说:“发布命令不恰当,发出命令不守信用,刑罚偏颇不顺,诉讼放纵纷乱,会见朝见不恭敬,使命没人听从,导致大国的欺陵,使人民疲劳而没有建立功劳,罪过在身而不知道,这才是我的耻辱。孔张,是国君哥哥的孙子、子孔的后代,执政大夫的继承人。他接任为大夫,接受命令出使,遍历诸侯国家,为国人所尊敬,为诸侯所熟识。他在朝中有职务,在家中主持祭祀,得到国家的爵禄封邑,分担国家的军赋,丧事与祭事有一定的职事,接受祭肉奉献祭肉,辅助国君在宗庙祭祀,已有规定的位置,在这位置上已经好几代了,世代保守着他们的家业,如今忘记了他自己的地位,我怎么能为他感到羞耻?别人的行为不规范却都归罪于执政,这成为先王没有刑罚了。您还是用别的事来规劝我。”
 
韩起有只玉环,与这玉环配对的一只在郑国的商人手中。韩起向郑定公请求,子产不同意给他,说:“这不是我们国库中收藏的器物,寡君不知道。”子太叔、子羽对子产说:“韩宣子要求不高,对晋国也不能三心二意。晋国、韩宣子,都不能随意怠慢。万一正好有奸邪小人在中间挑拨离间,鬼神如果又帮助他,以引起晋国与韩宣子的凶心怒气,后悔又怎么来得及?您何苦吝惜一只玉环,以此去惹得大国憎恨呢,何不索取那只玉环给他?”子产说:“我不是随意怠慢晋国而对他们不忠心,而是要始终事奉他们,所以不给他,就是我忠实诚信的缘故。我听说君子不以没有财富为可怕,而以立身没有好名声为忧患。我听说治理国家不以没能事奉大国保育小国为可怕,而以不能按礼仪来安定职位为忧患。大国的人,号令小国,如果都能得到他所要求的,小国将用什么去供给他们呢?有的供给了有的没能供给,罪过就更加大了。大国的需求,不合乎礼的不加以驳斥,他们哪里会有满足的时候?我们将会成为他们边境上的一个城邑,失去自己的地位了。像韩宣子奉命出使,却求索玉环,贪婪得太过分了,难道不是罪过吗?拿出一只玉环却引出两项罪过,我们又将失去地位,韩宣子变成了贪婪的人,怎么能这样做呢?再说我用玉来交换罪过,不是太不值得了吗?”
 
韩宣子向商人购买玉环,已经成交了,商人说:“一定要向国君和执政报告。”韩宣子向子产请求说:“前些日子我请求得到这玉环,执政认为不合道义,我就不敢再提这事。如今我从商人那里买来,商人说一定要让您知道,谨此请求完成交易。”子产回答说:“往昔我们先君桓公,与商人一起从周迁徙出来。一起并肩合作耕种,来整治这块土地,砍去种种野草,共同居住在这里。我们世代有盟誓,以互相信赖,誓词说:‘你不背叛我,我不强买你的货物,也不乞求与掠夺。你有丰厚的利润与珍贵的财宝,我也不加过问。’凭仗着这誓言的信用,所以能互相保全,一直到现在。如今承蒙您带着友好的情谊光临敝国,而让敝国强夺商人的宝物,这是教敝国背弃盟誓,这恐怕不可以吧!您得到了玉环却失去诸侯,您一定不肯这样做。如果大国下达命令,却无限制地要我们供应,那就是把郑国当作边境城邑了,我们也不会同意这样做。我如果献上玉环,不知道会有什么好处,谨此私下向您陈述。”韩宣子就退回了玉环,说:“我考虑不周,怎么敢求取玉环以获得两项罪过?谨请把玉环退回。”
 
夏四月,郑国的六卿在郊外为韩宣子饯行。宣子说:“各位大夫请都赋首诗,我也可以因此知道郑国的志向。”子齹赋《野有蔓草》。宣子说:“孺子说得好啊,我有希望了。”子产赋《郑风》中的《羔裘》。宣子说:“我不敢当。”子太叔赋《褰裳》。宣子说:“我在这儿,岂敢劳动您去事奉别人呢?”子太叔下拜。宣子说:“你说到‘褰裳’这点真好。如没有这回事,也许难以始终保持友好吧?”子游赋《风雨》,子旗赋《有女同车》,子柳赋《萚兮》。宣子高兴地说:“郑国差不多要强盛了吧!各位大夫用国君的名义赏赐我,赋的诗又不出《郑风》之外,都是表示亲热友好的。各位大夫都是可传数世的人,可以因此而不畏惧了。”宣子送给他们马匹,而赋《我将》。子产拜谢,让其他五卿都拜谢,说:“您安定动乱,岂敢不拜谢您的大德?”宣子带着玉和马私下拜见子产,说:“您命令我舍弃玉环,是赐给我玉而免我一死,岂敢不借此薄礼以拜谢?”
 
昭公从晋国回来。子服昭伯对季平子说:“晋国的公室,也许就此便衰弱了。国君年幼力弱,六卿强大而奢侈骄傲,将要由此而成习惯。习惯成为自然,怎能不衰弱呢?”平子说:“你年纪轻轻,哪里知道国家的事?”
 
秋八月,晋昭公去世。
 
九月,举行求雨的雩祭,是因为发生旱灾。
 
郑国大旱,派屠击、祝款、竖柎去祭祀桑山。三人砍伐山上的树木,天不下雨。子产说:“祭祀山神,应当养护山林,他们却砍伐山上的树木,所犯的罪很大了。”撤了他们的职收回了采邑。
 
冬十月,季平子去晋国参加晋昭公的葬礼。平子说:“子服昭伯的话还是可以相信的,子服氏有了个好儿子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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