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[经]
十年春〔1〕,王三月,及齐平。
夏,公会齐侯于夹谷〔2〕。
公至自夹谷。
晋赵鞅帅师围卫。
齐人来归郓、讙、龟阴田〔3〕。
叔孙州仇、仲孙何忌帅师围郈〔4〕。
秋,叔孙州仇、仲孙何忌帅师围郈。
宋乐大心出奔曹。
宋公子地出奔陈〔5〕。
冬,齐侯、卫侯、郑游速会于安甫〔6〕。
叔孙州仇如齐。
宋公之弟辰暨仲佗、石出奔陈〔7〕。
【注释】
〔1〕十年:公元前500年。
〔2〕齐侯:齐景公。
夹谷:即今山东莱芜县夹谷峪。
〔3〕杜注:“三邑,皆汶阳田也。”
〔4〕郈:叔孙氏邑,在今山东东平县南。
〔5〕公子地:宋景公庶母弟。
〔6〕卫侯:卫灵公。安甫:不详。
〔7〕辰:宋景公同母弟。仲佗:仲畿子,宋卿。石:褚师段子,宋卿。
【原文】
[传]
十年春,及齐平。
夏,公会齐侯于祝其,实夹谷。孔丘相。犁弥言于齐侯曰:“孔丘知礼而无勇,若使莱人以兵劫鲁侯〔1〕,必得志焉。”齐侯从之。孔丘以公退,曰:“士兵之!两君合好,而裔夷之俘〔2〕,以兵乱之,非齐君所以命诸侯也。裔不谋夏,夷不乱华,俘不干盟〔3〕,兵不逼好,于神为不祥,于德为愆义,于人为失礼,君必不然。”齐侯闻之,遽辟之。
【注释】
〔1〕莱人:齐国所灭的莱夷。夹谷为莱人流落之地。
〔2〕裔夷:华夏以外地区的人。裔指地,夷指人。
〔3〕干:犯。
【原文】
将盟,齐人加于载书曰:“齐师出竟,而不以甲车三百乘从我者,有如此盟!”孔丘使兹无还揖对〔1〕,曰:“而不反我汶阳之田,吾以共命者,亦如之!”齐侯将享公,孔丘谓梁丘据曰:“齐、鲁之故〔2〕,吾子何不闻焉?事既成矣,而又享之,是勤执事也。且牺、象不出门〔3〕,嘉乐不野合〔4〕。飨而既具〔5〕,是弃礼也。若其不具,用秕稗也〔6〕。用秕稗,君辱,弃礼,名恶,子盍图之?夫享,所以昭德也。不昭,不如其已也〔7〕。”乃不果享。
【注释】
〔1〕兹无还:鲁大夫。
〔2〕故:故事,故典。
〔3〕牺、象:酒器,形如牛及象的尊。
〔4〕嘉乐:钟、磬。
〔5〕既:尽。
〔6〕用秕稗:言礼草率,犹如秕谷、稗草。
〔7〕已:止。
【原文】
齐人来归郓、讙、龟阳之田。
晋赵鞅围卫,报夷仪也。初,卫侯伐邯郸午于寒氏〔1〕,城其西北而守之,宵熸〔2〕。及晋围卫,午以徒七十人门于卫西门,杀人于门中,曰:“请报寒氏之役。”涉佗曰:“夫子则勇矣,然我往,必不敢启门。”亦以徒七十人,旦门焉,步左右,皆至而立,如植。日中不启门,乃退。反役,晋人讨卫之叛故〔3〕,曰:“由涉佗、成何。”于是执涉佗以求成于卫。卫人不许,晋人遂杀涉佗。成何奔燕。君子曰:“此之谓弃礼,必不钧〔4〕。《诗》曰:‘人而无礼,胡不遄死〔5〕。’涉佗亦遄矣哉。”
【注释】
〔1〕邯郸午:晋邯郸大夫。
寒氏:即五氏,见去年经注。
〔2〕熸(jiān):火灭,引申为溃败。
〔3〕讨:责问,追究。
〔4〕钧:等同。
〔5〕所引诗见《诗·鄘风·相鼠》。遄,快速。
【原文】
初,叔孙成子欲立武叔,公若藐固谏曰:“不可。”成子立之而卒。公南使贼射之〔1〕,不能杀。公南为马正,使公若为郈宰。武叔既定,使郈马正侯犯杀公若,弗能。其圉人曰〔2〕:“吾以剑过朝,公若必曰,谁之剑也?吾称子以告,必观之。吾伪固〔3〕,而授之末〔4〕,则可杀也。”使如之。公若曰:“尔欲吴王我乎〔5〕?”遂杀公若。
【注释】
〔1〕公南:叔孙家臣,武叔之党。
〔2〕圉人:管马的仆人。
〔3〕固:固陋,不懂道理。
〔4〕末:剑尖。
〔5〕吴王我:指像鱄设诸杀吴王僚一样对我。
【原文】
侯犯以郈叛。武叔、懿子围郈,弗克。秋,二子及齐师复围郈,弗克。叔孙谓郈工师驷赤曰:“郈非唯叔孙氏之忧,社稷之患也。将若之何?”对曰:“臣之业,在《扬水》卒章之四言矣。”〔1〕叔孙稽首。驷赤谓侯犯曰:“居齐、鲁之际,而无事〔2〕,必不可矣。子盍求事于齐以临民?不然,将叛。”侯犯从之。齐使至,驷赤与郈人为之宣言于郈中曰:“侯犯将以郈易于齐〔3〕,齐人将迁郈民。”众凶惧。驷赤谓侯犯曰:“众言异矣〔4〕,子不如易于齐。与其死也,犹是郈也。而得纾焉,何必此?齐人欲以此逼晋,必倍与子地。且盍多舍甲于子之门〔5〕,以备不虞?”侯犯曰:“诺。”乃多舍甲焉。
【注释】
〔1〕扬水:即《扬之水》,《诗·唐风》篇名。卒章之四言,指“我闻有命”四字,所以叔孙表示感谢。
〔2〕无事:无所服事。
〔3〕易:交换。
〔4〕异:与侯犯不同。
〔5〕舍:置。
【原文】
侯犯请易于齐,齐有司观郈,将至,驷赤使周走呼曰:“齐师至矣!”郈人大骇,介侯犯之门甲〔1〕,以围侯犯。驷赤将射之。侯犯止之,曰:“谋免我。”侯犯请行,许之。驷赤先如宿〔2〕,侯犯殿。每出一门,郈人闭之。及郭门,止之,曰:“子以叔孙氏之甲出,有司若诛之〔3〕,群臣惧死。”驷赤曰:“叔孙氏之甲有物〔4〕,吾未敢以出。”犯谓驷赤曰:“子止而与之数。”驷赤止而纳鲁人。侯犯奔齐,齐人乃致郈〔5〕。
【注释】
〔1〕介:披上。
〔2〕宿:在今山东东平县东南,离郈不远。
〔3〕诛:责罚。
〔4〕物:标志。
〔5〕致郈:送回邱邑的地图、户籍等。
【原文】
宋公子地嬖蘧富猎,十一分其室,而以其五与之。公子地有白马四,公嬖向魋〔1〕,魋欲之,公取而朱其尾鬣以与之。地怒,使其徒抶魋而夺之。魋惧,将走,公闭门而泣之,目尽肿。母弟辰曰:“子分室以与猎也,而独卑魋,亦有颇焉〔2〕。子为君礼〔3〕,不过出竟,君必止子。”公子地出奔陈,公弗止。辰为之请,弗听。辰曰:“是我迋吾兄也〔4〕。吾以国人出,君谁与处?”冬,母弟辰暨仲佗、石出奔陈。
【注释】
〔1〕向魋:司马桓魋。
〔2〕颇:偏颇失当。
〔3〕为君礼:依礼避君。
〔4〕迋:诳,欺骗。
【原文】
武叔聘于齐。齐侯享之,曰:“子叔孙!若使郈在君之他竟,寡人何知焉?属与敝邑际〔1〕,故敢助君忧之。”对曰:“非寡君之望也。所以事君,封疆社稷是以〔2〕,敢以家隶勤君之执事〔3〕?夫不令之臣,天下之所恶也,君岂以为寡君赐?”
【注释】
〔1〕际:交界。
〔2〕以:犹“为”。
〔3〕家隶:家臣。
【翻译】
[经]
十年春,周历三月,与齐国讲和。
夏,定公与齐景公在夹谷相会。
定公从夹谷回国。
晋赵鞅率领军队包围卫国。
齐国人来我国归还郓、、龟阴的土地。
叔孙州仇、仲孙何忌率领军队包围了郈邑。
秋,叔孙州仇、仲孙何忌率领军队包围了郈邑。
宋乐大心出逃到曹国。
宋公子地出逃到陈国。
冬,齐景公、卫灵公、郑游速在安甫相会。
叔孙州仇去齐国。
宋景公的弟弟辰与仲佗、石出逃到陈国。
[传]
十年春,与齐国讲和。
夏,定公与齐景公在祝其相会,止于夹谷。孔丘任相礼。犁弥对齐景公说:“孔丘懂得礼却缺乏勇,如果派莱人拿着武器劫持鲁定公,一定可以压倒他们。”齐景公听从了。孔丘带着定公退出,说:“将士们拿起武器打他们!两国国君合好,而边远夷人俘虏拿着武器来扰乱,这不是齐国国君用来命令诸侯所采取的办法。边远地区不能图谋中原,夷人不能扰乱华人,俘虏不能侵犯盟会,武器不能用来威逼友好,这样对于神灵是不吉祥,对于道德是丧失义理,对于人是丢掉了礼,君王一定不会同意这样干。”齐景公听说后,赶忙撤走了夷人。
将要盟誓,齐国人在盟书上加上一句话说:“齐军出境,而鲁国不派出三百辆兵车跟随我国,有盟誓为证!”孔丘让兹无还作揖回答说:“你们不归还我国汶阳的土地,让我国恭敬地服从命令,也有盟誓为证!”齐景公打算设享礼招待定公,孔丘对梁丘据说:“齐、鲁过去的惯例,您为什么没听说呢?盟会已经结束,而又设享礼,这是给执事增加劳累。再说牺尊、象尊不出国门,钟磬不在野外合奏。设享礼如果全部具备这些,是抛弃了礼法。如果不具备这些,就如同秕谷稗草草率轻微。过于草率,使君王蒙受耻辱,抛弃礼法,就得不到好名声,您何不考虑一下?享礼,是用来昭明德行的。不能昭明德行,还不如不要举行。”于是最终没有设享礼。
齐国人来我国归还郓、讙、龟阳的土地。
晋赵鞅包围卫国,报复夷仪战役。起初,卫灵公在寒氏攻打邯郸午,攻破城的西北角后派兵戍守,城中人夜间溃散。到晋国包围卫国,邯郸午带领手下七十个人攻打卫西门,杀进门内,说:“就以此报答寒氏战役。”涉佗说:“你算得上勇敢了,不过我去的话,卫国人一定不敢开门。”也带了七十名部下,早晨去攻打城门。在城门左右排列,全都站立,像树木般一动不动。到了中午卫国人还不开门出斗,这才退回。退兵后,晋国人追究卫国背叛的原因,认为是因涉佗、成何造成的,于是把涉佗抓起来,以此向卫国求和。卫国人不答应,晋国人就杀死了涉佗。成何逃往燕国。君子说:“这就叫做抛弃了礼,所以处理一定不公平。《诗》说:‘人如果没有礼,干吗不去早点死。’涉佗死得算很快了。”
起初,叔孙成子打算立武叔为继承人,公若藐坚持劝谏说:“不行。”成子立了武叔后去世。公南派奸人用箭偷袭公若藐,没能杀死他。公南任马正,派公若藐任郈宰。武叔地位稳定后,派郈邑的马正侯犯杀公若藐,侯犯感到为难。他手下的圉人说:“我带着剑过朝廷,公若藐一定会问是谁的剑,我告诉他是你的,他一定会赏玩。我假装不懂规矩,把剑尖一头递给他,就可以杀死他。”让圉人照办了。公若藐说:“你要把我当吴王吗?”于是就杀死了公若藐。
侯犯占据郈邑背叛。武叔懿子包围郈邑,没能攻下。秋,武叔、公南与齐军再次包围郈邑,没能攻下。叔孙对郈邑工师驷赤说:“郈邑不仅仅是叔孙氏所担心的,也是鲁国的祸患,你打算怎么办?”驷赤回答说:“我所要做的事,在《扬水》最后一章的四个字里。”叔孙向他行礼。驷赤对侯犯说:“处在齐国、鲁国之间,却不依靠一国,一定不能生存下去。您何不请求事奉齐国以统治人民?不然的话,人民将会反叛。”侯犯听从了他的话。齐国的使者到来,驷赤与郈邑人乘机在郈邑中传言说:“侯犯打算把郈邑与齐国交换,齐国人准备迁走郈邑居民。”大众吵闹害怕。驷赤对侯犯说:“民众的意见与您不同了,您不如把郈邑与齐国交换。与其死,您这样做仍然等于得到郈邑,如果祸患因此能够舒缓,何必一定要待在这里?齐国人想得到这儿以逼迫晋国,一定会加倍给您土地。同时您何不多安置些衣甲在您门口,以预防意外?”侯犯说:“对。”于是在门口大量安置衣甲。
侯犯请求把郈邑与齐国交换,齐国有关官员前来郈邑巡视,快要到达,驷赤派人四处奔走大叫:“齐军到来了!”郈邑人十分惊怕,披上了侯犯放在门口的衣甲,包围侯犯家。驷赤假意要射他们,侯犯阻止他,说:“想个办法使我免于祸难。”侯犯请求出走,众人同意了。驷赤先行前往宿地,侯犯殿后。每出一门,郈邑人就赶紧把门关上。到了城门口,人们拦住他,说:“您带着叔孙氏的甲出行,有关官员责怪下来,臣子们害怕因此被杀。”驷赤说:“叔孙氏的甲都有标志,我不敢带着出行。”侯犯对驷赤说:“您留下来和他们清点。”驷赤留下,而接纳了鲁国人进城。侯犯逃往齐国,齐国人于是送回了郈地的地图户籍。
宋公子地宠爱蘧富猎,把家财分成十一份,把五份给了蘧富猎。公子地有四匹白马,宋景公宠爱向魋,向魋看中了公子地的马,宋景公就把马拿过来,把马尾与鬣毛染成红色后给了向魋。公子地发怒,派他的手下打了向魋一顿而夺回了马。向魋害怕,打算出走,景公关上门对向魋哭泣,眼睛都哭肿了。景公的同母弟辰对公子地说:“你分家财给蘧富猎,却惟独看不起向魋,这样做也不公平。你应该依礼避让国君,最多不过出国,国君一定会挽留你。”公子地出逃往陈国,景公并不挽留。辰为他求情,景公不听。辰说:“这是我欺骗了哥哥啊。我带着国人出走,看国君与谁处在一起?”冬,景公的同母弟辰与仲佗、石出逃到陈国。
武叔去齐国聘问。齐景公设享礼宴请他,说:“子叔孙!如果郈地在君王其他地区,寡人怎么会关心它?这里正好与敝邑交界,所以大胆帮助君王分忧。”武叔回答说:“这不是寡君所愿望的。我们所以事奉君王,是为了国土与社稷,岂敢以家臣的事劳动君王的执事?不好的臣子,是天下人所共同厌恶的,君王难道以此作为对寡君的恩赐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