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[经]
二十有五年春〔1〕,齐崔杼帅师伐我北鄙。
夏五月乙亥,齐崔杼弑其君光。
公会晋侯、宋公、卫侯、郑伯、曹伯、莒子、邾子、滕子、薛伯、杞伯、小邾子于夷仪〔2〕。
六月壬子,郑公孙舍之帅师入陈。
秋八月己巳,诸侯同盟于重丘〔3〕。
公至自会。
卫侯入于夷仪〔4〕。
楚屈建帅师灭舒鸠。
冬,郑公孙夏帅师伐陈。
十有二月,吴子遏伐楚〔5〕,门于巢〔6〕,卒。
【注释】
〔1〕二十有五年:公元前548年。
〔2〕晋侯:晋平公。宋公:宋平公。卫侯:卫殇公。郑伯:郑简公。曹伯:曹武公。莒子:莒犂比公。邾子:邾悼公。滕子:滕成公。杞伯:杞文公。小邾子:小邾穆公。
〔3〕重丘:齐地。或谓在今山东聊城市东南,或谓在今德州市东北。
〔4〕卫侯:卫献公。
〔5〕吴子遏:吴王诸樊。
〔6〕巢:在今安徽巢县东北。
【原文】
[传]
二十五年春,齐崔杼帅师伐我北鄙,以报孝伯之师也。公患之,使告于晋。孟公绰曰〔1〕:“崔子将有大志,不在病我,必速归,何患焉!其来也不寇〔2〕,使民不严,异于他日。”齐师徒归〔3〕。
【注释】
〔1〕孟公绰:鲁大夫。
〔2〕不寇:不劫掠杀害。
〔3〕徒:空。
【原文】
齐棠公之妻〔1〕,东郭偃之姊也。东郭偃臣崔武子。棠公死,偃御武子以吊焉。见棠姜而美之,使偃取之。偃曰:“男女辨姓〔2〕,今君出自丁〔3〕,臣出自桓〔4〕,不可。”武子筮之,遇《困》之《大过》〔5〕。史皆曰:“吉。”示陈文子,文子曰:“夫从风〔6〕,风陨妻〔7〕,不可娶也。且其繇曰:‘困于石,据于蒺藜,入于其宫,不见其妻,凶。’困于石,往不济也。据于蒺藜,所恃伤也。入于其宫,不见其妻,凶,无所归也。”崔子曰:“嫠也何害?先夫当之矣。”遂取之。庄公通焉,骤如崔氏〔8〕。以崔子之冠赐人,侍者曰:“不可。”公曰:“不为崔子,其无冠乎?”崔子因是,又以其间伐晋也,曰:“晋必将报。”欲弑公以说于晋,而不获间。公鞭侍人贾举而又近之〔9〕,乃为崔子间公。
【注释】
〔1〕棠公:棠邑大夫。棠,或云在今山东平度市东南。
〔2〕辨:区别。
〔3〕丁:齐丁公,太公子。
〔4〕桓:齐桓公。东郭偃与崔杼均为齐宗室之后,同姓姜。
〔5〕困之大过:《困》坎下兑上,其第三爻之六三变为九三,坎变为巽,即成《大过》。兑为少女,坎为中男,两者相配,故云皆吉。
〔6〕夫从风:坎为中男,故曰夫。变为巽,巽为风,故曰从风。
〔7〕风陨妻:兑在上,故象征坠落。
〔8〕骤:屡。
〔9〕贾举:庄公近臣有二贾举,一为侍人,一后死难。
【原文】
夏五月,莒为且于之役故,莒子朝于齐。甲戌,飨诸北郭。崔子称疾不视事。乙亥,公问崔子,遂从姜氏。姜入于室,与崔子自侧户出。公拊楹而歌〔1〕。侍人贾举止众从者,而入闭门。甲兴。公登台而请,弗许。请盟,弗许。请自刃于庙,弗许。皆曰:“君之臣杼疾病〔2〕,不能听命。近于公宫,陪臣干掫有淫者〔3〕,不知二命。”公逾墙,又射之,中股,反队〔4〕。遂弑之。贾举、州绰、邴师、公孙敖、封具、铎父、襄伊、偻堙皆死〔5〕。祝佗父祭于高唐〔6〕,至,复命,不说弁而死于崔氏〔7〕。申蒯侍渔者〔8〕,退,谓其宰曰:“尔以帑免〔9〕,我将死。”其宰曰:“免,是反子之义也。”与之皆死。崔氏杀鬷蔑于平阴〔10〕。
【注释】
〔1〕拊楹:敲打着柱子。
〔2〕疾病:病重。
〔3〕陪臣:臣子的臣子。干掫(zōu):保卫巡夜。
〔4〕反队:翻身跌入墙内。
〔5〕杜注谓以上八人皆庄公宠爱的勇士。
〔6〕高唐:在今山东高唐县附近。齐国有别庙在高唐。
〔7〕说:同“脱”。弁:祭祀时所戴帽子。
〔8〕侍渔者:掌管渔业的官。
〔9〕帑:妻与子。
〔10〕鬷蔑:庄公母党。平阴:在临淄附近,在今山东平阴县。
【原文】
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,其人曰:“死乎?”曰:“独吾君也乎哉,吾死也?”曰:“行乎?”曰:“吾罪也乎哉,吾亡也〔1〕?”曰:“归乎?”曰:“君死,安归?君民者,岂以陵民?社稷是主。臣君者,岂为其口实〔2〕?社稷是养。故君为社稷死,则死之;为社稷亡,则亡之。若为己死而为己亡,非其私昵〔3〕,谁敢任之?且人有君而弑之〔4〕,吾焉得死之,而焉得亡之?将庸何归?”门启而入,枕尸股而哭,兴〔5〕,三踊而出〔6〕。人谓崔子:“必杀之!”崔子曰:“民之望也!舍之,得民。”卢蒲癸奔晋〔7〕,王何奔莒。
【注释】
〔1〕亡:与上“行”同意,指逃往国外。
〔2〕口实:指俸禄。
〔3〕私昵:为个人所宠爱的人。
〔4〕有君:立了君。庄公为崔杼所立。
〔5〕兴:起来。
〔6〕三踊:跳跃了三次,表示哀痛。
〔7〕卢蒲癸:杜注谓与王何均为庄公党。
【原文】
叔孙宣伯之在齐也〔1〕,叔孙还纳其女于灵公〔2〕。嬖,生景公。丁丑,崔杼立而相之。庆封为左相。盟国人于大宫〔3〕,曰:“所不与崔、庆者……〔4〕”晏子仰天叹曰:“婴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与,有如上帝!”乃歃。辛巳,公与大夫及莒子盟。大史书曰:“崔杼弑其君。”崔子杀之。其弟嗣书而死者,二人。其弟又书,乃舍之。南史氏闻大史尽死,执简以往。闻既书矣,乃还。
【注释】
〔1〕叔孙宣伯:即叔孙侨如,鲁大夫,成公十六年逃到齐国。
〔2〕叔孙还:齐公子。
〔3〕大宫:太公庙。
〔4〕不与:不亲附。这句誓词未终,被晏子打断。
【原文】
闾丘婴以帷缚其妻而载之〔1〕,与申鲜虞乘而出。鲜虞推而下之,曰:“君昏不能匡,危不能救,死不能死,而知匿其昵,其谁纳之?”行及弇中〔2〕,将舍。婴曰:“崔、庆其追我!”鲜虞曰:“一与一〔3〕,谁能惧我?”遂舍,枕辔而寝,食马而食,驾而行。出弇中,谓婴曰:“速驱之!崔、庆之众,不可当也〔4〕。”遂来奔。
【注释】
〔1〕闾丘婴:与申鲜虞均为庄公近臣。缚:包裹、遮掩。
〔2〕弇中:在临淄西南,为两山间通道,长三百里。
〔3〕一与一:一对一。因山道狭窄,只容一车,只能一对一交战。
〔4〕杜注:“道广,众得用,故不可当。”
【原文】
崔氏侧庄公于北郭〔1〕。丁亥,葬诸士孙之里〔2〕,四翣〔3〕,不跸〔4〕,下车七乘〔5〕,不以兵甲。
【注释】
〔1〕侧:直接下葬,不殡于太庙。
〔2〕士孙:人名。诸侯五月后葬,且当葬族墓,现速葬不入族墓,以示惩罚。
〔3〕翣:长柄羽扇,是随葬车的仪仗。诸侯当用六翣。
〔4〕跸:戒严清道。
〔5〕下车:送葬之车。诸侯应用九辆,列甲兵。
【原文】
晋侯济自泮,会于夷仪,伐齐,以报朝歌之役。齐人以庄公说〔1〕,使隰鉏请成〔2〕。庆封如师,男女以班〔3〕。赂晋侯以宗器、乐器。自六正、五吏、三十帅、三军之大夫、百官之正长、师旅及处守者〔4〕,皆有赂。晋侯许之。使叔向告于诸侯。公使子服惠伯对曰:“君舍有罪,以靖小国,君之惠也。寡君闻命矣!”
【注释】
〔1〕说:解释。
〔2〕隰鉏:齐大夫,隰朋之后。
〔3〕班:分开排列。
〔4〕六正:六卿。五吏:军尉、司马、司空、舆尉、候奄。三十帅:每军五师,每师正副帅各一人,三军共三十帅。三军之大夫:军中其他长官。百官之正长:朝廷各部门长官。师旅:各部属官。
【原文】
晋侯使魏舒、宛没逆卫侯〔1〕,将使卫与之夷仪。崔子止其帑,以求五鹿〔2〕。
初,陈侯会楚子伐郑〔3〕,当陈隧者〔4〕,井堙木刊。郑人怨之。六月,郑子展、子产帅车七百乘伐陈,宵突陈城〔5〕,遂入之。陈侯扶其大子偃师奔墓,遇司马桓子,曰:“载余!”曰:“将巡城。”遇贾获〔6〕,载其母妻,下之,而授公车。公曰:“舍而母!”辞曰:“不祥。”与其妻扶其母以奔墓,亦免。子展命师无入公宫,与子产亲御诸门。陈侯使司马桓子赂以宗器。陈侯免〔7〕,拥社〔8〕。使其众,男女别而累,以待于朝。子展执絷而见,再拜稽首,承饮而进献〔9〕。子美入〔10〕,数俘而出。祝祓社〔11〕,司徒致民,司马致节,司空致地,乃还。
【注释】
〔1〕卫侯:指卫献公,于襄公十四年奔齐。
〔2〕五鹿:卫地,在今河南濮阳县南。
〔3〕陈侯:陈哀公。楚子:楚康王。
〔4〕隧:道路。
〔5〕宵突:夜间强攻。
〔6〕贾获:陈大夫。
〔7〕免:丧服。
〔8〕拥社:抱着社神的牌位。
〔9〕承饮:奉觞,捧着酒杯。
〔10〕子美:杜注谓即子产。
〔11〕祓社:祭社神,祓除不祥。
【原文】
秋七月己巳,同盟于重丘,齐成故也。
赵文子为政〔1〕,令薄诸侯之币而重其礼。穆叔见之。谓穆叔曰:“自今以往,兵其少弭矣〔2〕!齐崔、庆新得政,将求善于诸侯。武也知楚令尹〔3〕。若敬行其礼,道之以文辞,以靖诸侯,兵可以弭。”
【注释】
〔1〕赵文子:赵武。时士匄已死,赵武代之。
〔2〕弭:止。
〔3〕楚令尹:屈建,字子木。
【原文】
楚薳子冯卒,屈建为令尹,屈荡为莫敖。舒鸠人卒叛楚。令尹子木伐之,及离城〔1〕。吴人救之,子木遽以右师先〔2〕,子彊、息桓、子捷、子骈、子盂帅左师以退。吴人居其间七日。子彊曰:“久将垫隘〔3〕,隘乃禽也〔4〕,不如速战。请以其私卒诱之,简师陈以待我。我克则进,奔则亦视之,乃可以免。不然,必为吴禽。”从之。五人以其私卒先击吴师。吴师奔,登山以望,见楚师不继,复逐之。傅诸其军〔5〕,简师会之,吴师大败。遂围舒鸠,舒鸠溃。八月,楚灭舒鸠。
【注释】
〔1〕离城:在今安徽舒城县西。
〔2〕遽:急。
〔3〕垫隘:羸弱。
〔4〕禽:同“擒”。
〔5〕傅:迫近。
【原文】
卫献公入于夷仪。
郑子产献捷于晋,戎服将事〔1〕。晋人问陈之罪,对曰:“昔虞阏父为周陶正〔2〕,以服事我先王〔3〕。我先王赖其利器用也〔4〕,与其神明之后也〔5〕,庸以元女大姬配胡公〔6〕,而封诸陈,以备三恪〔7〕。则我周之自出,至于今是赖〔8〕。桓公之乱〔9〕,蔡人欲立其出。我先君庄公奉五父而立之〔10〕,蔡人杀之。我又与蔡人奉戴厉公,至于庄、宣,皆我之自立。夏氏之乱〔11〕,成公播荡〔12〕,又我之自入,君所知也。今陈忘周之大德,蔑我大惠〔13〕,弃我姻亲,介恃楚众〔14〕,以冯陵我敝邑,不可亿逞〔15〕。我是以有往年之告。未获成命,则有我东门之役。当陈隧者,井堙木刊。敝邑大惧不竞〔16〕,而耻大姬〔17〕。天诱其衷,启敝邑心。陈知其罪,授手于我〔18〕。用敢献功!”晋人曰:“何故侵小?”对曰:“先王之命,唯罪所在,各致其辟〔19〕。且昔天子之地一圻〔20〕,列国一同〔21〕,自是以衰〔22〕。今大国多数圻矣,若无侵小,何以至焉?”晋人曰:“何故戎服?”对曰:“我先君武、庄,为平、桓卿士。城濮之役,文公布命,曰:‘各复旧职〔23〕!’命我文公戎服辅王,以授楚捷,不敢废王命故也。”士庄伯不能诘〔24〕,复于赵文子。文子曰:“其辞顺,犯顺不祥。”乃受之。
【注释】
〔1〕将事:处理政事。
〔2〕陶正:主管陶器的官。
〔3〕先王:指周武王。
〔4〕赖:善,嘉奖。
〔5〕神明:指舜。阏父为舜后。
〔6〕庸:同“乃”,连词。胡公:阏父之子。
〔7〕三恪:三敬。指封黄帝、帝尧、帝舜之后。见《礼记·乐记》。或谓指封虞、夏、商之后为三恪。
〔8〕赖:赖周德庇护。
〔9〕桓公之乱:指陈桓公卒,陈乱,蔡人立桓公子厉公。事在鲁桓公五年。
〔10〕五父:五父佗,桓公弟,杀太子免而代之,郑庄公为定其位。
〔11〕夏氏之乱:夏徵舒之乱,在宣公十年。
〔12〕播荡:流离失所。
〔13〕蔑:弃,灭。
〔14〕介恃:凭仗。
〔15〕亿逞:满足。
〔16〕不竞:不强。
〔17〕耻大姬:使太姬蒙受耻辱。
〔18〕授手:即授首。
〔19〕辟:刑。
〔20〕一圻:方千里。
〔21〕一同:方百里。
〔22〕衰:差降。
〔23〕旧职:指仍为王卿。
〔24〕士庄伯:士弱。
【原文】
冬十月,子展相郑伯如晋,拜陈之功〔1〕。子西复伐陈,陈及郑平。仲尼曰:“《志》有之〔2〕:‘言以足志,文以足言。’不言,谁知其志?言之无文,行而不远。晋为伯,郑入陈,非文辞不为功。慎辞哉!”
【注释】
〔1〕拜陈之功:拜谢晋国接受郑国献胜陈之功。
〔2〕志:古书。
【原文】
楚蔿掩为司马〔1〕,子木使庀赋〔2〕,数甲兵。甲午,蔿掩书土田:度山林〔3〕,鸠薮泽〔4〕,辨京陵〔5〕,表淳卤〔6〕,数疆潦〔7〕,规偃猪〔8〕,町原防〔9〕,牧隰皋〔10〕,井衍沃,量入修赋〔11〕。赋车籍马,赋车兵、徒兵甲楯之数。既成,以授子木,礼也。
【注释】
〔1〕蔿掩:蔿子冯之子。
〔2〕庀赋:征发赋税。
〔3〕度:度量。
〔4〕鸠:聚集。薮:浅水地。泽:深水。
〔5〕辨:辨别。京:高地。陵:山陵。
〔6〕表:标识。淳卤:盐碱地。
〔7〕疆潦:易受水淹的地。
〔8〕规:规划。偃猪:蓄水之地。
〔9〕町:划分田块。原防:杂边地。
〔10〕隰皋:湿地,沼泽。
〔11〕赋:与籍均为税。
【原文】
十二月,吴子诸樊伐楚,以报舟师之役。门于巢。巢牛臣曰:“吴王勇而轻,若启之,将亲门。我获射之,必殪。是君也死,疆其少安。”从之。吴子门焉,牛臣隐于短墙以射之,卒。
楚子以灭舒鸠赏子木。辞曰:“先大夫蔿子之功也〔1〕。”以与蔿掩。
【注释】
〔1〕蔿子:蔿子冯。
【原文】
晋程郑卒。子产始知然明〔1〕,问为政焉。对曰:“视民如子。见不仁者诛之,如鹰鹯之逐鸟雀也。”子产喜,以语子大叔〔2〕,且曰:“他日吾见蔑之面而已,今吾见其心矣。”子大叔问政于子产。子产曰:“政如农功,日夜思之,思其始而成其终。朝夕而行之,行无越思,如农之有畔〔3〕。其过鲜矣。”
【注释】
〔1〕去年然明预言程郑将死。
〔2〕子大叔:即游吉。
〔3〕畔:田埂。
【原文】
卫献公自夷仪使与宁喜言〔1〕,宁喜许之。大叔文子闻之〔2〕,曰:“乌乎!《诗》所谓‘我躬不说,皇恤我后’者〔3〕,宁子可谓不恤其后矣。将可乎哉?殆必不可。君子之行,思其终也,思其复也〔4〕。《书》曰:‘慎始而敬终,终以不困〔5〕,’《诗》曰:‘夙夜匪解,以事一人〔6〕。’今宁子视君不如弈棋,其何以免乎?弈者举棋不定,不胜其耦〔7〕,而况置君而弗定乎?必不免矣。九世之卿族,一举而灭之,可哀也哉!”
【注释】
〔1〕与宁喜言:与宁喜商议要回都复位。
〔2〕大叔文子:太叔仪。
〔3〕所引诗见《诗·邶风·谷风》,又见《小雅·小弁》。说,今作“阅”,容。皇,暇。
〔4〕复:下一次。
〔5〕所引《书》见今《逸周书·常训篇》。
〔6〕所引诗见《诗·大雅·烝民》。
〔7〕耦:对手。
【原文】
会于夷仪之岁〔1〕,齐人城郏。其五月,秦、晋为成。晋韩起如秦莅盟,秦伯车如晋莅盟〔2〕,成而不结〔3〕。
【注释】
〔1〕会于夷仪之岁:指襄公二十四年之会。按:本段原置下卷首二十六年之经前,为清眉目,依清武英殿本移于本年末。
〔2〕伯车:秦伯弟,名鍼。
〔3〕结:固。
【翻译】
[经]
二十五年春,齐崔杼率领军队攻打我国北部边境。
夏五月乙亥,齐崔杼杀死他的国君光。
襄公与晋平公、宋平公、卫殇公、郑简公、曹武公、莒犂比公、邾悼公、滕成公、薛伯、杞文公、小邾穆公在夷仪相会。
六月壬子,郑公孙舍之率领军队攻入陈国。
秋八月己巳,诸侯一起在重丘结盟。
襄公从盟会回国。
卫献公进入夷仪。
楚屈建率领军队灭亡了舒鸠。
冬,郑公孙夏率领军队攻打陈国。
十二月,吴王诸樊攻打楚国,进攻巢邑城门,战死。
[传]
二十五年春,齐崔杼率领军队攻打我国北部边境,用以报复孟孝伯对他们的进攻。襄公为此担忧,派人去报告晋国。孟公绰说:“崔杼将有大举措,目的不在于损害我国,必然很快回国,担忧些什么呢?他来到我国不行杀掠,驱使人民也不严厉,这都和往常不一样。”齐军空来了一场而回兵。
齐棠公的妻子,是东郭偃的姐姐。东郭偃是崔杼的家臣。棠公去世,东郭偃驾车送崔杼去吊唁。崔杼见到棠姜,为她的美貌所倾倒,让东郭偃把棠姜嫁给自己。东郭偃说:“男女结婚先要辨明姓氏,现在您是丁公的后代,我是桓公的后代,同姓不能婚姻。”崔杼让人卜筮,得到《困》卦变成《大过》卦。史官都说吉利。崔杼把卦象给陈文子看,陈文子说:“丈夫跟从着风,风把妻子吹落,不能娶她。再说这卦的繇词说:‘被石头所困,在蒺藜中据守,进入了那个屋子,不见他的妻子,凶。’被石头所困,意味着去做了不会成功。在蒺藜中据守,意味着所依靠的对象会使你受伤。进入了那个屋子,不见他的妻子,凶,意味着要无家可归。”崔杼说:“她是个寡妇,有什么妨碍?即使有,她的前夫已经承担了这凶兆的结果了。”于是娶棠姜为妻。齐庄公与棠姜通奸,频频出入崔家。庄公把崔杼的帽子赐给别人,侍者说:“不能这样。”庄公说:“不用崔氏的帽子,难道就没有别人的帽子可用吗?”崔杼由此怀恨庄公,又因为庄公钻晋国内乱的空子攻打晋国,崔杼认为晋国必定会来报复,想要杀死庄公来取悦晋国,但一时没有机会。庄公鞭打侍人贾举而又加以亲近,贾举于是为崔杼窥察机会。
夏五月,莒国由于去年齐国攻打且于的缘故,莒君犂比公到齐国朝见齐庄公。甲戌,齐庄公在北城设飨礼招待莒犂比公。崔杼推脱有病,不理政事。乙亥,齐庄公去探望崔杼,乘机又与姜氏调笑。姜氏进入内房,和崔杼一起从侧门走了出去。齐庄公敲着柱子唱歌,侍人贾举挡住庄公的随从不让进,自己进去,关上了门。埋伏的甲士拥了出来,要杀庄公。庄公登上高台请求饶命,甲士不答应。庄公请求结盟,还是不答应。庄公请求自己去太庙自杀,仍然不答应。甲士们都说:“君王的下臣杼病得厉害,不能来听从君王的命令。这里离公宫很近,陪臣们只知保卫巡夜捉拿淫乱的人,不知道有其他命令。”庄公爬墙逃走,有人射了他一箭,射中大腿,他向后跌在墙内。众人于是把庄公杀了。贾举、州绰、邴师、公孙敖、封具、铎父、襄伊、偻堙全被杀死。祝佗父在高唐祭祀,回到都城,复命,没有脱掉弁帽就在崔氏家中被杀死。申蒯是掌管渔业的官,他退了出来,对自己的家宰说:“你带着我的妻儿逃命去,我准备赴死。”他的家宰说:“如果我逃命,这就违背了你所持的道义了。”与申蒯一起自杀。崔氏在平阴杀死了鬷蔑。
晏子站在崔杼家门外,他的随从问他:“你准备去死吗?”晏子说:“他只是我一个人的国君吗,我该为他死?”随从说:“那么逃亡吗?”晏子说:“他死是我的罪过吗,我要逃亡?”随从说:“那么回去吗?”晏子说:“国君已经死了,我回到哪里去?做人民君主的人,难道是用来陵驾在人民之上的吗?是让他来主持国政的。做君主的臣子的人,难道是为了自己的俸禄?是让他来治理国家的。所以国君为了国家而死,臣子就应该为他而死;国君是为了国家而逃亡,臣子就跟随他逃亡。如果国君是为自己个人而死,为自己个人而逃亡,不是他私人宠爱的人,谁胆敢承担这责任?而且别人立了国君又杀害了他,我岂能为他而死,又岂能为他而逃亡?但是我又能回到哪里去呢?”崔家把门打开,晏子进去,头枕在尸体的大腿上号哭,然后站起来,跳跃了三次后出去。有人对崔杼说:“一定要杀了他!”崔杼说:“他是人民爱戴的人,放过他,可以得到民心。”卢蒲癸逃往晋国,王何逃往莒国。
叔孙宣伯在齐国的时候,叔孙还把宣伯的女儿嫁给齐灵公,受到宠爱,生下景公。丁丑,崔杼立景公为国君而自己任首相,以庆封为左相,与国人在太公的庙中结盟,发誓说:“如果不亲附崔氏、庆氏的……”晏子仰天叹息说:“我晏婴如果不亲附对国君忠诚、对国家有利的人,有上帝作证!”于是歃血。辛巳,齐景公及大夫与莒犂比公结盟。太史记载说:“崔杼杀害他的国君。”崔杼把他杀了。太史的弟弟接着这样写,先后又杀了两人。太史第三个弟弟仍然这样写,崔杼放过了他。南史氏听说太史全死了,拿着竹简前往,听说已经如实记载了,才回去。
闾丘婴用帐幕裹藏妻子,装上车,与申鲜虞坐一辆车逃走。申鲜虞把闾丘婴的妻子推下车去,说:“国君昏聩不能匡正,危难不能救援,死去不能殉难,只知道藏匿自己的心爱的人,将有谁会接纳我们?”走到弇中隘道,准备停下歇息。闾丘婴说:“崔氏、庆氏恐怕在追赶我们!”申鲜虞说:“一对一,谁能让我害怕?”于是就停下歇息,枕着马缰睡,喂饱了马然后自己用餐,套上马走路。走出弇中,申鲜虞对闾丘婴说:“现在要赶快走了!崔氏、庆氏人多,无法抵挡他们。”于是逃来我国。
崔杼直接把齐庄公葬埋在城北。丁亥,葬在士孙之里,用四柄长柄羽扇,不戒严清道,送葬的车只用七辆,不列甲兵。
晋平公渡过泮水,与诸侯在夷仪相会,攻打齐国,以报复朝歌战役。齐国人把罪责推在庄公身上,派隰鉏请求讲和。庆封到诸侯军中,男女分列捆绑。送给晋平公宗庙的祭器和乐器。晋国从六卿、五吏、三十帅、三军的大夫、百官的负责人、属官以及留守国内的人,都送上礼物。晋平公同意与齐国讲和,派叔向去通告诸侯。襄公派子服惠伯回答说:“君王赦免有罪的人,用来安定小国,这是君王的恩惠。寡君听到命令了。”
晋平公派遣魏舒、宛没到齐国去接回卫献公,准备让卫国把夷仪给献公居住。崔杼扣留了卫献公的家属,要求得到五鹿。
起初,陈哀公会同楚康王攻打郑国。凡是陈国经过的道路,把井全给填没,将树木全都砍倒。郑国人对此怨恨。六月,郑子展、子产率领战车七百辆攻打陈国,夜间强攻陈都城,打进城中。陈哀公扶着他的太子偃逃往墓地,碰到司马桓子,陈哀公叫道:“让我上车!”桓子说:“我要去巡察城墙。”又碰到贾获,车上装着他的母亲和妻子。贾获让他的母亲与妻子下车,把车子交给陈哀公。陈哀公说:“别让你的母亲下车!”贾获推辞说:“妇女同载不吉利。”与他的妻子扶着他母亲一起逃往墓地,也免于难。子展命令军队不要进入公宫,与子产亲自守卫在宫殿门口。陈哀公派司马桓子献给郑人宗庙的祭器。陈哀公穿着丧服,抱着社神的木主,让他手下众人分男女排列捆绑,在朝廷上等待处分。子展拿着绳子入朝与陈哀公相见,再次下拜叩头,捧着酒杯向陈哀公敬酒。子产入朝,清点了俘虏的人数后退出。郑国的祝史向社神祝告祓除不祥,司徒归还人民,司马归还符节,司空归还土地,于是就回国。
秋七月己巳,诸侯一起在重丘结盟,是由于与齐国和好的缘故。
赵文子执政,下令减轻诸侯的贡品而注重礼节。穆叔进见赵文子。赵文子对穆叔说:“从今以后,战争大概可以稍微平息了!齐国崔氏、庆氏新近掌握国政,将会力求与诸侯改善关系。赵武我与楚令尹交好。如果恭敬地推行礼仪,用辞令作为引导,来安定诸侯,战争可以停止。”
楚薳子冯去世,屈建任令尹,屈荡任莫敖。舒鸠人终于背叛了楚国,令尹屈建率军攻打它,到达离城。吴国人救援舒鸠,屈建急忙让右军先前进,子彊、息桓、子捷、子骈、子盂率领左军撤退。吴国人驻兵在楚左、右师之间,待了七天。子彊说:“时间拖久了兵士将会疲惫衰弱,疲惫衰弱了就会被俘,不如速战。我请求带着我家族的军队去诱敌,你们挑选精兵列阵等着我。我如果打胜就前进,我败逃就看情况采取行动,这样才能免于失败。不然的话,定会被吴军俘虏。”屈建听从了他的建议。子彊等五人率领各自家族的军队先去攻击吴军。吴军败逃,登上山瞭望,见楚军没有后援,就转身追逐楚军。快接近楚军时,楚精兵和子彊等人的部队会合抗击,吴军大败。楚军乘势包围了舒鸠,舒鸠溃散。八月,楚军灭亡了舒鸠。
卫献公进入夷仪。
郑子产向晋国奉献从陈国缴获的物品,他穿着军服处理事务。晋国人质问陈国的罪状,子产回答说:“往昔虞阏父任周陶正,为我们先王效劳。我们先王奖励他能制作器具、有利于日用,并且是虞舜的后代,于是把长女太姬许配给他儿子胡公,把他封在陈地,使他成为‘三恪’之一。所以陈国是我们周朝的后代,一直到今天还赖周德庇护。桓公死后陈国动乱,蔡国人想立蔡女所生之子。我们先君庄公拥护五父而立他为君,蔡国人把他杀了。我国又与蔡国人拥戴厉公。一直到庄公、宣公,都是我们所立的。夏氏作乱,成公流离失所,又是我们帮助他回国,这是您所知道的。现在陈国忘记了周朝的大德,丢弃了我们的大恩,抛弃我们这姻亲,凭仗着楚国人多,以欺凌我敝邑,欲望没有止境。我国因此有去年请求攻打陈国的报告。报告未得批准,就又有了陈国进攻我国东门的战役。凡是陈国人经过的道路,井全被填塞,树木全被砍倒。敝邑十分害怕国家弱小,使太姬蒙受耻辱。幸亏上天厌恶他们,启动了敝邑攻打他们的想法。陈国认识到自己的罪过,任凭我们予以惩罚。因此我们大胆奉献上我们的俘获!”晋国人说:“你们为什么进攻小国?”子产回答说:“先王的命令,只要犯有罪过,就要各自给予处罚。再说过去天子的土地方圆千里,列国的土地方圆百里,依次递降。如今大国的土地多达数千里了,如果不是进攻小国,从哪里来这么多土地?”晋国人说:“你为什么穿着军服处理事务?”子产回答说:“我们先君武公、庄公,任周平王、桓王的卿士。城濮战役,贵国文公发布命令,说:‘你们各自恢复原来的职务!’命令我国文公穿着军服辅佐周王,以接受楚国俘虏,我这样做正是不敢废除周王命令的缘故。”士庄伯无法反驳,向赵文子汇报。赵文子说:“他言之有理,反对有理的人不吉利。”于是接受了郑国奉献的战利品。
冬十月,子展作为郑简公的相礼随郑简公去晋国,拜谢晋国接受郑国所献陈国的俘获品。子西再次攻打陈国,陈国与郑国讲和。孔子说:“《志》上有这样的话:‘言语用来完成愿望,文采用来完成言语。’不说话,谁知道他的愿望?说话没有文采,就流布不到远方。晋国作为诸侯的盟主,郑国攻入陈国,不是子产善于辞令这件事便不能成功。对言辞一定要慎重地使用啊!”
楚蔿掩任司马,屈建让他征收赋税,清点盔甲兵器。甲午,蔿掩记载土壤和田地的情况:度量山林的出产,聚集水泽的物品,区别高地山陵的情况,标识盐碱地的范围,计算易受水淹的低地面积,规划蓄水池的建立,划分杂边地,在沼泽地放牧,对平坦肥沃的土地实行井田制,根据收入计划制定赋税多少。向人民规定征收车辆马匹数,让人民按情况交纳车兵、步兵所用的兵器、盔甲和盾牌。完成后,把它交给屈建,这是合乎礼的。
十二月,吴王诸樊攻打楚国,以报复楚水军攻吴那次战争。吴兵攻打巢邑城门。巢牛臣说:“吴王勇敢而轻率,如果打开城门,他会亲自冲进城来。我乘机射他,一定能把他射死。这个国君死了,我们的边疆就能略微安定一阵子了。”楚军主帅听从了他的意见。吴王冲进城门,牛臣躲在矮墙后射他,把他射死。
楚康王由于灭亡舒鸠而赏赐屈建。屈建辞谢说:“这是先大夫蔿子冯的功劳。”把赏赐让给了蔿掩。
晋程郑去世。子产因此开始了解然明,向他询问治国的方针。然明回答说:“把人民看作自己的儿子。见到不仁的人,就像老鹰追逐鸟雀一样毫不留情。”子产听了很高兴,把这事告诉子大叔,并且说:“以往我只是了解然明的外表,如今我了解了他的内心。”子大叔向子产询问治国的道理。子产说:“治理国家就像农民种田,日日夜夜想着它,想着怎么开始又想到怎么结果。早晨晚上都照所想的去做,所做的不超越所想到,就好比农田里有田埂一样。这样,过失就会很少了。”
卫献公从夷仪派人与宁喜商议复位的事,宁喜答应了他。太叔文子听说,说:“啊呀!《诗》所说的‘我自身尚且不为人容,怎能顾到我的后代’,这宁喜真称得上是不顾自己的后代了。这怎么可以呢?恐怕一定是不行的。君子行事,要考虑到结果,要想到下次可以援例。《书》说:‘在开始时要慎重,在结束时要敬重,这样的结果才不会陷入困境。’《诗》说:‘白天晚上不懈怠,全心全意事奉他。’如今宁喜对待国君慎重的程度还不如下棋,他怎么能免于祸难呢?下棋时举棋不定,就无法战胜他的对手,何况在安置国君这事上犹疑不决呢?他一定免不了遭到祸难了。九代相传的卿族,为此一下子被灭亡,真是可悲啊!”
在夷仪相会的那一年,齐国人为周郏城修筑城墙。这年五月,秦、晋和好。晋韩起去秦国参加盟会,秦伯车到晋国参加盟会,和好但关系不巩固。